漫画同人·患难之交

基本上,康斯坦丁相信人们总会后悔。

“勿忘我”酒吧臭烘烘的,上帝的笑容也难比它更臭了。一个小伙子把另一个小伙子打得裤裆滴水。妓女没有被吓坏,妓女很难被吓坏,她们至少经历了二十回以上的强暴才能在大苹果市站稳脚跟。服务生恶狠狠地啃了一口他手中鲜红欲滴的苹果,看来老板今晚不在,“当兵去吧!”他吼。康斯坦丁根本没看清对峙他的愤怒的人身在何处。有个小贼偷走了一栋魁梧老人的钱包。“嘿!狗屎!你在看什么!”老家伙喝多了,觉得有一群阿拉伯灯神正站在他背后为他撑腰,怒目金刚似的;亦或者他完全没那么觉得,他觉得他只不过是打了个酒嗝,眨了眨眼皮。天父偶尔也这么觉得。

今晚康斯坦丁无权沉默,无权撒谎。他开口了,伴随着丝卡香烟升腾而上的垂死求助:“没什么,有人撬开了你的棺材盖,仅此而已。说实在的,不算什么。”

于是他挨了一拳,滚出了这片午夜坟场。

或许这记拳头是他心甘情愿挨的,谁知道呢?他是说,谁竟可能心甘情愿地挨上一拳呢?没人,没有人。有人。糟糕,他明白自己喝醉了。没醉。他隐约想起了姬特。他没想起,他忘记她了。可行。算了吧,自欺欺人。他撞上了今晚的第二个大块头,路灯的金光和车灯的白光接连踩踏他们的脸,对了,还有自由帮凶霓虹灯。“操,约翰·康斯坦丁?”大块头拽住了他的衣领,康斯坦丁嗅到了大块头舌头上的伏特加气味和腋窝附近那一星材料不入流的香水。似乎他未能赢得夏夜,没有游泳池、星光露台与身裹白纱口吐钞票的金发女郎的那种夏夜。“我是约翰·康斯坦丁,有何指点?”康斯坦丁反问。

于是他又挨了一顿痛揍,好处是他小命尚保,烟盒尚存。“而大海会是我们中间的魔法一场。”他轻轻笑了,靠坐在街边转头寻觅这道声音。他脑后是“纳粹”,眼前是“艾滋鬼”,右肩膀上方是一道有关“爱”的签名。没人,没有人。有人。

一名浓妆艳抹的红发流莺找到了他。她的眼睛像臭水沟里的月亮一样。“天啊,你看起来就像一只软弱的拳头。”她说话的语气则像彩光糖纸一样,轻快,靓丽,不大昂贵。

“我光顾不了你的生意。”康斯坦丁说。

“我的口活也不错。”

“等吧,樱桃。”

她抱起手臂,立在他身旁等待了半个多小时,无人前来雇走她或是驱走她,这条街够荒凉的。他几乎沉沉睡去。她问——或多或少带点刻薄的意图问:“你是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的,禁欲徒?”

“我跟骗子打交道。”康斯坦丁睁开双眼,风吹跑了一只棕色的纸袋,它无力叫停自身的行程,“你想听听我今天的故事吗?”

“嗯哼。今天的故事?”红发流莺嘴角一翘,将后背紧紧抵在冰凉的墙壁上,故作狡黠,“事先说好,我是不肯在这方面做出任何回报的女人。”

“你多大年纪?”

“十九岁。如何?你认为不妥?”

“没什么不妥。”

“那说下去。”

“我在二十九岁的时候,有过一位朋友。我看见你的眼睛说:‘骗子?’没错,骗子,不过我和他是一丘之貉。你懂得的,天使不同魔鬼为伍。后来我们仍然是一丘之貉,但是他从我的世界中滚蛋了。你懂得的,魔鬼也不同魔鬼为伍。嗯?一直到今天上午,他逮住了我,他做到了连我自己也做不到的事情——他逮住了我。我立刻制止他:‘安迪,没门。’他大叫起来:‘约翰!朋友!我的请求还未能说出口呢!’我说:‘你是个罪人,尽管我也是。’”

“叫他闭上嘴巴。”她冷酷地瞟着他。

“我试过。耶稣基督啊,他哭了,他在我对面哭了五个世纪。‘我后悔了,约翰,我向你发誓我眼下面临的险境与我先前的重大劣迹通通无关,它属于一桩小小的私人恩怨。’他说。‘杀人偿命难道就不是私人恩怨?’我说。他指责我对他太过无情。他曾经是一只伊卡洛斯,飞翔在天堂的眼皮底下,蹦跳在地狱的脚踝上头,不识好歹,恣意妄为,冲他们大竖中指;时隔经年,他却跑来告诉我,他被人类捆在了地心引力里头。”

“你最终帮助他了?”她开始抽烟,她抽烟时侧脸毫无表情,澄澈的浅蓝眼珠也不带半分感情色彩。

“为此我答应了他的仇敌一条极其可笑的要求。”康斯坦丁仰头看看她,懒洋洋地弹了弹烟灰,又垂低头。

“你答应了什么?”

“安迪把我带到他的仇敌跟前去,谈判桌是一张餐桌,谈判者是一个魔法师。另一个骗子——我更习惯这么称呼他。‘他曾欺骗过我,约翰尼,”魔法师胜券在握地说,‘我只是给他下达了一项禁令,使他在十二小时之内不得撒谎,这很要命吗?’我惟有承认,如此的报复形式的确不失公允,即使他还规定,十二小时之内,一旦安迪隐瞒不语或是张口说谎,他的身躯就会爆炸。”

“老天,这故事不赖。”

“我想挺烂。”

“然后呢?你代他承担了这项处罚?”

“要不然他恐怕十秒钟之内就得飞到我的脸上来了。他这辈子对我说过的惟一一段实话就是今天他找上门来向我求救时说的那一段话。当我发觉那时候他业已中招后,我随之也发觉了一项隐秘的事实:我真的是他的朋友。”

“说下去。”

“没什么了,没有太多内容了。那快活的跳梁小丑同意了我的代过,并且问我:‘约翰·康斯坦丁,你一生之中谋杀了多少个人?’”

康斯坦丁话头一顿。“‘数不胜数。’”他说。

红发流莺不复催促了。她静默地抽着烟,指骨夹烟的姿势犹如她正承受着一只蝴蝶的降落。她皱起了眉头,蝴蝶其憩长久。

“这么说,你现在是一个绝对诚实的人咯?”

“暂时诚实,还有十分钟过期。”康斯坦丁说,“安迪此刻一定开怀极了。杂种。”

她飞快地扫了他一眼,嘴唇紧闭,眼波迟疑。“你相信你的故事吗?”她问。

“我别无选择。”他没笑,他垂下手让烟气远离他的视野,他瞧着她。

“那么我有一个问题。”她把字吐得越发地飞快了。他显得昏昏欲睡。“我有……”她说,“我有活着摆脱这种日子的可能性吗?”

“我不知道。”康斯坦丁说,“上帝都不知道,你说了算。”

红发流莺进一步地俯下身来追问:“你觉得我有活着摆脱这种日子的可能性吗?”她十九岁,她浓妆艳抹,他瞥见了她的乳沟。她眼睛里没有泪水,也没有希望。人人都知道妓女没什么希望。十九岁,道路坎坷,自我否定,需要一份外来的答案。她的左手边是同行、同行和同行,右手边是嫖客、老比尔和每日热狗。她需要一份外来的答案,她只有十九岁。

“当然了,亲爱的,你有。”他说。与此同时,他感到与夏夜本不两立的寒冷渐渐涌现在他的掌心,漫布到他的嘴唇,包围了他的全身。

他抬眼看去,可是没能够捕捉住她的神色,只见证了一丁点闪光,仿佛蝴蝶的鳞翅掠过了她浅淡的双眼。他不再看了,他浑身哆嗦。

“再见。”他站起身说。

“再见。”她说。

他把一支烟塞进嘴巴里,点燃烟首,温暖牙齿,步履艰难地撑扶着墙壁慢慢离开。“什么也不会有了,除了回忆。”那道他未成功寻觅着的声音再度开始吟它的诗。十二点整,某处的大钟敲响了十二下。他走过三个街区,四个街区,五个街区,第六个街区——

在第六个街区,他看到了安迪,爆炸以前,安迪应该战战兢兢而又满怀期盼地等候在“勿忘我”酒吧外头。是的,安迪来搜索过他。可安迪如今是一团人间的呕吐物了,安静,肮脏,不过安静。安静是呕吐物的精髓所在。

除了回忆,他想。


———————————————————————————————————————

引用注明:

博尔赫斯:《离别》。搜来是“陈东飚、陈子弘等译”,我怀疑那是整本诗集的译者,这首却不知道是哪一位的作品了。

评论
热度 ( 27 )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改个名字 | Powered by LOFTER